40. 浪荡子偷乐反说愁 理家庙遥闻聚匪事

只说贾芸照着凤姐的意思，看着人从楼房上取下一扇与那慧纹扇屏子形制七八分像的屏风下来，赶着装箱捆绳，避免磕碰，架上车马去随着尤氏的车过东府来了。贾芸亲坐在车马副手上，两旁跟着随从的小幺儿们，妥当看着东西直入了宁国府来。

到了宁国府已是将夜，门头一排四个琉璃灯笼红光彻亮，照耀一块朱红大匾上“敕造宁国府”五个大字熠熠生光。门上站着六个把门儿站岗的小厮，赶着过来开了东边的角门，接着车马往里走。过了第一个穿门，小厮们便退出，仍旧站在外头，里头出来十几个婆子拥着尤氏的轿子过夹道上去了。

那些婆子们因见后头一辆大车马上还有一位年轻的公子，便都沉默端礼不对视。只让夹道上站门儿的小幺儿替换了随车马走的人，进了一处三出院落，一面宣瓷凸花粉斗百花大影壁后转出两排丫头来，提着灯笼接尤氏的车。

再往里去便是贾珍与尤氏所住正院了，尤氏方才下车，扶着婆子的手踩着小墩下来。贾芸也忙下来，只在一旁垂手静立，不妄言语。尤氏便指了那大车马道：“拉着那车从角门过库房去，让他们收着，只说这就是大爷要的那请客用的要紧东西了，好生放起来。磕破了一点子，仔细你们大爷的嘴巴子。”

小幺儿们忙赶着车去了，尤氏方向贾芸笑道：“你且在外院抱厦上坐一会子，我进去瞧瞧你珍大叔得不得闲儿。这会子快摆晚饭了，你也别忙，只先留下来吃饭就是了。”

贾芸答应着，便往抱厦上坐了，丫头们给上了杏仁茶来。这是宁国府的旧制，晚饭时先上一杯半甘半酸的杏仁茶来喝了，清气提胃口。因宁国府人口多有单弱的，便常以此法来养身劝食。

贾芸也不大明白这规矩的明细，上了茶也就吃了，倒觉腹胃通畅，有了些饿意。尤氏虽说留他吃饭，他也不自己提起来，只安静等着，不时瞧瞧外头来往的人，看看得空儿遣谁问个信儿去。

只待贾芸饮了半杯杏仁茶时，有人在抱厦外头颔首道：“大爷请哥儿过去呢。”

贾芸刚等得无聊，正要再饮口茶去，忙把茶杯一放，出门看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，清爽窈窕，鹅蛋脸儿粉光脂丽，虽无十分颜色，亦有一种姿态。贾芸便说道：“这会子也是晚饭的时辰了，珍大叔好歹别是误了饭时要见我，就是再等一会子也无妨的。”

那丫头原以为贾芸出来就要让自己引路过去呢，向来到贾珍这里来的外头的男人都是涎猴儿急切要去讨好的；听了这话倒愣了愣，便抿嘴儿一笑，说道：“大爷屋里正摆了饭，听说哥儿来了，难道赶着这个时辰倒让您白坐着挨饿不成。自然要一起吃杯酒，方是我们大爷疼爱子弟的意思。”

贾芸听了，暗暗把清明如湖风华眼打量了那丫头两眼，听这话俏丽知趣，颇不似普通丫头能说的；又听这丫头一口一个“哥儿”，并不把爷们尊称挂在嘴边，心中便有了几分计算，知她不是一般的丫头。便行了恭敬礼数了个揖，笑说：“珍大叔总是这样疼人，这也是我们晚辈儿的福分了。既如此，请姐姐引我进屋去。”

那丫头点点头，目凝三分不明光，幽幽深深另看了贾芸一眼，便引着他过了院子，走过一条隐竹照月抄手游廊去，方进了一处宽敞院子，三间正屋灯火通明，瓦翠檐明，灯笼滴光月初上，莺莺燕燕悄无声。

院里丫头们见贾芸来了，便都垂首溜边儿退下。那丫头引着贾芸上了台阶子，撩帘儿向里头说道：“大爷请的那位芸哥儿来了。”

说着便请贾芸进去，半身探出屋外，已是要走的模样。

却听里头一个浑傲男声咳了一声，语气虽是懒懒的，却颇多寒威，笑亦慑人。只在屋内说道：“是芸儿不是？你进来吧。宝珠也进来，陪我们喝两杯。”

那丫头身子一顿，原本要退出去了，微蹙柳眉淡抿唇，眼波暗藏无限事，虽是不情愿，也只得撩帘子进来了。

贾芸瞧在眼里，也不便理论，由着那名唤宝珠的丫头打帘子让进他来。进内屋一瞧，屋内灯明烛亮，映着八宝红菱格子烟纱窗上透落月色，虽有几分昏黄，仍是亮得人精神。满屋俱是酒肉鲜香，有些呛腻，却正应了美酒朵颐之味，香得俗爽。

贾芸便看见一张正红透纱锦褥对炕上坐着两人，内中一个三绺黑髯修剪精致，眼带明光，聪明沉在眼角，笑意不动皮肉，随意披着一件薄纹骆驼皮垂纱长襟，里头穿着月白色家常宽褂子，盘腿坐在炕桌旁。那炕桌上四盘八件俱全，油光鲜亮，两把粉窑八仙酒壶去了盖儿。

那人见了贾芸，也不正眼瞧，只拿酒壶给对面一人添酒，手上犹捻着筷子，因笑道：“你大婶子进来跟我说了，既是找了来给我解闷办事的，又是晚饭的时辰，怎好让你自个儿在院子上吹风。”

原来那人正是贾珍了，贾芸便揖笑说：“原是二婶子惦记着这边府里事多辛苦，赶着侄儿跟着大婶子过来，瞧瞧有什么可用的上的。来了倒先蹭了一顿饭吃，心里倒过意不去。”

贾珍笑道：“还跟上几年一样，你是金子做的嘴皮子。”

又叫人道：“还不取了椅子来给芸哥儿坐了，再盛一碗热饭来。”

便有人拿了个比炕沿儿略矮的四角金瓜朝天凳来请贾芸坐了，又去盛饭。贾芸便坐了，正对着那炕桌，夹在炕上两人中间略矮三分，却不抵一身清秀精神，虽是恭敬亦是不卑不亢。便接了碗道：“闻这酒味儿辣冲得很，珍大叔想是乏了，要这般解乏。但若真饮多了也不好，一时闹了头痛，几日都歇不过来的。”

贾珍笑指他道：“你倒是会找话儿，说的也好听。你大婶子都不劝我这些，你也别挡我的乐儿。”

贾芸也笑了，原本只怕干巴巴坐在这里难免尴尬，寻一句不关痛痒的话儿疏通着罢了，亦不在意。谁知他方才一直跟贾珍说话，对面那人又背着灯影儿，一时没看真准。这会子坐下了，贾芸应付了贾珍两句笑语，方顺着灯影儿一看炕桌那头儿，倒吓了一跳，忙笑道：“我该死，竟才看出来，还没给叔叔行礼呢。”

那人不是别人，却是贾琏，也是披着件竹青飞鹤图纹公子长衣，里头一件儿宽松褂子，早已是两腮微红，星眸淡饧，唇红眼离多风流，看去已有了几分醉意。因笑道：“你坐你的，爷们一起喝两杯酒罢了，这会子别计较那些叔叔侄儿的没咸淡的礼数。”

便把酒杯一仰脖儿喝尽了，又要去添。

贾芸便伸手取了酒壶，给贾琏添上酒，心里略一盘算，嘴上理好了话儿便笑说：“前儿听说叔叔去了庄子上查账去了，侄儿这几日来往府里办事也没瞧见您。只不知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，今儿我给二婶子报账去，还听婶子念叨您呢。”

贾珍便笑着拿筷子点了点贾琏道：“小夫妻恩爱，几天摸不着，心里就着火了。我看老二你还是快点家去是正经。”

贾琏笑道：“她成日一脑门子官司，账算得不顺就要与我克扣。为了办这春天南安太妃的寿礼，其他的账周转得死难，前儿足得闹了我推了几个家里相好的男人们常请的酒宴。便是这样刮油省钱，也没见哪里多出几个子儿来，我家去做什么？连饭也不用吃，光听她叽咕些没咸淡的话儿，就够饱了。”

贾珍笑道：“有小儿家在这里，你别吃醉了就混说起来，把我也带进去。你躲了我这里来，回头别在大妹妹那里捅出我来就是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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